汉诺赫·列文和他的戏剧：寰球的一个忧郁写真

发布日期：2023-09-15 15:31 点击次数：150

“梅花”台风到来的阿谁晚上，我正要往回走，大风夹着雨点把树木卷得几欲倾倒，雨伞一撑开，坐窝身首永诀。我叫了一辆车，然后顶着风雨赶赴阿谁上车点——那是个公交车站，顶棚泄露有些悠扬，一块拉着“拒作念折腰族”招贴画的竖板，有一股随时会被吹翻在地的架势。

我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若是我果真被轰的一声砸在那儿，然后，若是我还辞世，或者以另一种体式连接存在，而些许天后，天晴如常，我摇着轮椅经过，或是东说念主不知鬼不觉地飘过这个地点，看到阿谁被修缮过的车站，刚好还有两个东说念主在那儿谈论：“前阵‘梅花’台风的时候，这里砸死过东说念主”“以后遇到台风，叫小孩都当心点”“是的，不可外边走了，太危急”……我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将有一种怎样的感思？

约略好多东说念主思象过这个问题，约略还会思起据说过的雷同的事。刹那间的时间，一个大活东说念主酿成了报纸上的“某东说念主”，只剩下一都事故里的一个名字，甚而连名字都莫得了，之后他就隐匿，理会他的东说念主可能很快就要健忘他，不理会他的东说念主，则更不会记住他。这里天然有一种不公说念的、值得唏嘘的地点。关联词咱们的思象，咱们的唏嘘，也只可到此为止了。有的东说念主可能天性敏锐，会感到悲从中来，然而生活还得连接，必须住手联思和悲伤。

但是汉诺赫·列文却一直在思，在究问这个问题：有一天我故去了，或者我残疾了，我失去了健全东说念主的身材，而别东说念主却该干吗干吗，这样的事情若何不错发生？身材、健康、人命，如斯基本的东西，却又关系着东说念主的总共真实，若是我无法解脱主宰我的身材了，我的人命将是一个怎样的光景？我如何应答这种情况——既然它势必要发生？

汉诺赫·列文（Hanoch Levin，1943-1999）

东说念主的缺陷与东说念主的庆幸

汉诺赫·列文是一位以色列的戏剧家和诗东说念主。一说以色列，咱们会思到干戈，思到科技，思到犹太东说念主与钞票，思到宗教和天主。然而，列文的戏和这些完全无关，他似乎只是正值属于阿谁国度（1943年生于特拉维夫），他是一个感情东说念主的各样压根逆境的艺术创作者，这些逆境的出现，与东说念主处在哪一个国度、哪一个期间无关，也无关阶层压迫，无关分拨不均，无关休闲，无关赤贫，无关肤色歧视和性别不对等，无关亘古亘今东说念主类的暴力倾向……

它们只是跟东说念主的缺陷联系，反应了一些共同的、悲催性的东说念主的庆幸。

列文的戏剧，在中国以《安魂曲》最闻明。21世纪以来，这个剧作还是屡次在中国的戏剧舞台上上演，最近的一次是2019年，由倪大红、孙莉主演，在多个城市巡演，时辰跨度达半年以上。而本年的9月23日和24日，他的另一部戏《雅各比和雷弹头》也在上海的Young戏院，由王子川一个东说念主作念了演绎。列文只活了56岁，1999年因骨癌骤一火。他在56年的人命里一共写了56部戏，并我方担任了其中近一半剧的导演。那些遭受严重的丧失、严重的灾荒的东说念主，在这些戏里赢得了穷形尽相的发达，他们得不到他们思要的东西，从情感到经济的抵偿，从私欲的欣慰到亲东说念主的关爱，一切都得不到。他们归咎其他东说念主的漠视，归咎其轻茂地指摘或不指摘他们的灾荒，而其他东说念主也懦弱他们，不肯被他们敲诈哀怜。

这些虽是东说念主类生活的阴霾面，表当今舞台上常常令东说念主感到难以领受，关联词它们都有着合理的开始。而且，列文老是从一个最“低”、最“原始”的角度，一种充满糟蹋、争斗、矛盾、寻衅和堤防的角度，来描写东说念主与东说念主之间的关系，岂论他们是邻居，如故鸳侣，如故子母，如故一又友，如故彼此的陌路东说念主，当糟蹋发生时，往往莫得任何前兆，关联词就如同台风暴雨一样天然而然。只是是片霎之间，东说念主就堕入了拔不出来的逆境。

身材的理想

在《雅各比和雷弹头》里，大幕拉开，不雅众还在入场时，就能看到剧中的两个东说念主物——雅各比和雷弹头，匍匐在地上玩多米诺骨牌。两东说念主都打着领带，穿戴的服装如吊带衫、毛背心之类，有种既逾期却又不会逾期的嗅觉。他们玩得津津隽永，让东说念主认为他们一直就在那儿玩，一天一天，一年一年，而多米诺骨牌，这种游戏亦然轮回来回，永不欺压，在没趣和“有聊”之间不住地轮回。正大不雅众怀疑“一直这样玩下去，有敬爱吗”的时候，雅各比跳了起来，布告他要编削一下我方了。他40岁了，生活应该上升，进入一个新的阶段。

《雅各比和雷弹头》剧照。照相/郝曙光

他们两个是老一又友，老是一都坐在阳台上，在蟾光下喝茶、唱歌，在屋里玩骨牌。雅各比俄顷的变化，雷弹头并无安定，如故一脸无辜的形势，然而雅各比当着总共不雅众说，他要去寻找新的生活，而况要“刺伤”雷弹头，要“伤害”雷弹头，因为他比雷弹头愈加优厚。这种轻茂的俄顷出现，让东说念主苦闷、微辞，然而只需分秒的感受，这微辞又会转为领略。思要嗅觉到男东说念主的优厚，不肯跟不分娩的老玩友厮混一辈子，这又有什么不可领略的呢？

就在这刹那间，知交之间产生了敌视。彼此的依赖酿成了轻茂，一个嫌弃起了另一个。一切来得如斯天然，雅各比选拔先下手为强地鄙夷雷弹头，似乎亦然因为不肯意有朝一日被雷弹头鄙夷。那么，雅各比思要怎样去进阶他的东说念主生呢？他告诉咱们：他看上了一个大屁股女东说念主，他要去追求她，跟她受室。

他就思欣慰这样一个基本的需求，一种身材方面的理想。当列文的东说念主物产生某种需求的时候，咱们立时会发现，他们是被钉死在一个基本的生涯框架里的，这框架的内容设定有：一个男东说念主需要一个女东说念主，一个女东说念主需要一个男东说念主；一个母亲思要在她死前抱上一个孙儿；一个孩子思要在死前被姆妈抱在怀里；一双男女结成鸳侣，他们需要一个婴儿；一个孩子的成长是为了伴随他父母的脚步，去欣慰父母的祈望，然后反过来为我方找一个妻子，并重迭这个经由——无停止地重迭，到用之不竭。

这些内容也都离不开身材，莫得一样是咱们能否定的，只是咱们不会像艺术家那样，用很大的强度去指摘和体现它。在列文的舞台上，如果出现一双子母，则母亲一定会过度保护她的孩子，她会把孩子的婚典（受室不异所以身材为中心的行为）看作我方东说念主生中最紧迫的事情；而孩子呢？他们很期待有一个好的明天，但他们追求的时候，发现我方也不外是对身材的渴慕——以及懦弱。在《雅各比和雷弹头》里，雅各比用一番又一番谈话，往往极尽平凡地来吐露对阿谁女东说念主的洗澡，对他来说，她等于用来解脱同雷弹头那种没趣的共处关系的唯一路子。

列文的另一部戏《克伦姆》，剧名里的东说念主物克伦姆，也像雅各比一样思要进阶东说念主生，他这样指摘他所向往的明天：

“最紧迫的是，我在恭候有一天能神奇地离开这个破地点。我要走出这个小镇。我要住进一个带花坛的白屋子，远隔群众汽车、尘土、烟雾，和一个瑰丽性感的女东说念主生活，还有两个孩子。”

克伦姆也思要一个性感的女东说念主。这种设定约略“平凡”，关联词有谁能否定这样一个东说念主物、这样一种梦思的真实？它不是身边东说念主的梦思，它等于压在你（如果你是男性）我方心底的梦思，正常不说出来辛苦。性别的客不雅存在是身材的基础，在戏剧中被强化的身材理想，在日常的体面的社会环境中被以多样各样的方法层层地笼罩起来。而东说念主的另一种梦思——所谓的“远处”，在列文的戏剧里不异被回话为身材的迁徙。在他的另一部戏《提箱包装工》里，主东说念主公埃勒哈南每天都在打理他的行李箱：他梦思去瑞士，把生活在那儿看成东说念主生进阶的经营。

这看起来要比心爱一个大屁股女东说念主高等好多。但缺憾的是，埃勒哈南每次只是走到了当地的公交车站。他的逆境，看似是跟他可贵联系，然而汉诺赫·列文是用这个情节来符号一种身材和梦思的关系：再巨大的梦思，也要体现为身材的行动和感知。身材，等于东说念主的梦思的卑琐骨子的符号。

势必的扯破

然后，还必须提到《安魂曲》。剧中的主东说念主公，别称一世都在给东说念主打制棺材的老棺材匠，在老伴病重时为她打制了棺材。这是个煎熬东说念主的时刻，老匠东说念主一辈子都在考虑老本和收益，当今他无法考虑了：他虽然收不到钱，关联词却踢掉了老媪人这个经济背负……那么打这口棺材到底算是赚了如故亏了呢？他在抽象之中走出去，来到一派水塘，他惊愕于我方从未注视过它，他嗟叹说，早知这里有鱼塘，“我原来不错哺养啊”，把捕来的鱼卖掉，他就怕早就无谓过这种划粥断齑、算来算去的日子了。

《安魂曲》

在这里，列文是思告诉咱们“贫贱鸳侣百事哀”的敬爱敬爱吗？是在领导不雅众说要注视合理的东说念主生考虑、要实时止损吗？都不是。“我原来不错如怎样何”是老东说念主的自我安危，咱们不难从他悲催性的处境里思到，如果他去哺养，他可能碰到风波千里船，可能捕来鱼后也卖不出去，他有多样一无所获的可能。在这个悲催意志之下，总共的东说念主生考虑内行都成了有害的造梦者，而列文则在把联系梦的一切都拉到身材的水平。

在《雅各比和雷弹头》的故事里，雅各比告成地悲悼了他心爱的女东说念主。他的肉欲赢得高出意，而雷弹头依然随着他们两个，他离得远远的，时常时遭到雅各比的数落，可他永恒猥鄙陋琐地随着不放。当需求落实到身材，东说念主的悲催庆幸也就注定了，因为身材会出多样景象，尤其是，身材永远匹配不上东说念主所思象的那样一种进阶后的生活。列文的东说念主物不只以身材存在，而且以身材的各样问题存在：疾病、衰弱、排便、排尿、性欲和性窝囊，诸如斯类的元素，使得那些东说念主永远无法确凿保有身材的容许，他们为此抱怨握住，招致其他东说念主的腻烦。

雷弹头其后意志到了雅各比的不容许，他也加入到对这个女东说念主的争夺之中。全剧的收尾，这两个东说念主再行坐到阳台上，被陌生而散漫的心情所笼罩。他们本就民风一都唱歌，在收尾，他们再次唱了这样一首歌：

“你不会买钢琴的

哦，我亲爱的

你不会买钢琴

你将连接穿戴不异的衣服

到了晚上，当临了一束太阳光离开时

你将唯唯独个悲伤的含笑”

列文用他的戏剧东说念主物一再地呈当今他看来势必要发生的悲催，势必要发生，因为东说念主有缺陷，也因为东说念主的梦思老是倾向于超越，而身材却永恒淹留在本质中，两者之间存在着一种势必的扯破。雅各比甩脱了雷弹头这个身材，拥抱了一个女东说念主的身材，他分明以身材的方式参与本质，关联词身材的感受永恒跟不上他梦思中的形势。梦思，要么是在昔日和缅思中（比如《安魂曲》中老东说念主对年青和新婚时的讲求），要么在对明天的理思方针愿景中（比如雅各比永恒感到他的生活并未因为与一个女东说念主聚积而编削）。于是在本质中，东说念主永远在辞谢中恼怒，在允从中埋怨。列文很心爱以老年东说念主为主角，亦然因为老年东说念主的生活体验最为赤裸，他们的东说念主生正涌现越来越泄露的骨头。

寰球的无数景象是忧郁

列文的戏剧不是悲催也不是笑剧，不是正剧也不是闹剧，甚而也不像网罗上说的那样，是“豪恣剧”。他如斯闻明，得奖不少，一直是被异邦剧团扮演得最多的以色列剧作者，可他从未领受过任何媒体访谈，而理会他、跟他招引过的东说念主，似乎也默契地尊重他的在天之灵，少许对公众和媒体谈到他。我深信他是迈克尔·杰克逊那种立场的东说念主：活在一个紧绷的状态上，要我方界说我方，拒却任何被他东说念主加上的界说和头衔。杰克逊不可领受任何的界定，男东说念主或女东说念主，年青东说念主或年岁大的东说念主，黑东说念主或白东说念主，甚而“舞星”“歌星”这样的身份都是单方面的。就像杰克逊完全通过音乐舞步来“发言”一样，列文抒发他对寰球的立场，完全通过戏剧的舞台。

但有一个词最符合描写列文的戏剧：忧郁。

在一个忧郁高发的年代，咱们应该好好体会列文的作品。他所描写的寰球的一种无数景象等于忧郁的，忧郁跟东说念主物的个东说念主阅历——他们的呈现和他们对寰球的感知，有潜入的连络。他描写那些赤裸地存在的东说念主，他们岂论处于怎样的情绪，怎样的心情，呈当今不雅众眼前的画风无不是凄凉忧郁、无所依靠。

赤裸的东说念主是不得不敦厚面临本质的东说念主。在比如阿尔贝·加缪这样的作者笔下，一个追求真实的东说念主不错参加阳光和海水之中，以感受身材自身，关联词在列文的戏剧里，一个东说念主所能面临的险些唯独他东说念主。他褊狭他东说念主，他既期待别东说念主的回答又褊狭它，因为回答会带来不同进程的负累，而他对别东说念主的期待和褊狭也会成为别东说念主的负累……他更思径直拥抱他东说念主，关联词他褊狭我方伸出的双手只可抱住他我方。《雅各比和雷弹头》里，雅各比就堕入这种深度的懦弱之中，而在王子川的华文版里，由于三名演员缩减为他我方一个东说念主，他作念出拥抱动作时的画面，就愈加赤裸裸地展现出东说念主独处的骨子。

当忧郁的东说念主，怨恨的、无不满的、脱离本质的东说念主走上舞台，咱们就能听到列文的谈话。他不思给东说念主们添堵，他只思讲明出那些被东说念主遁入的、联系东说念主存在的真实。弗洛伊德在一篇指摘忧郁症的名文中这样写说念：

“忧郁症的显耀精神特征是一种潜入的精神散漫，对外部寰球的风趣住手，丧失爱的才调，扼制总共的行为，自我调整的情感则镌汰了到一定进程，东说念主在自我非难和自我毁掉中找到谈话权，并在对惩处的妄思中达到上涨。”

弗洛伊德还有好多通俗之语，比如他说，忧郁症的阅历与诅咒的阅历终点相似。但诅咒的东说念主能够指出他的诅咒来自耗费了某个对象，但忧郁者却不可为我方的灾荒景象说出一个充分的事理。他又说，忧郁症患者的无礼心荒谬放松，他的自我在很猛进程上是“可贵化”的：在诅咒之中，寰球变得可贵和空乏；而在忧郁症中，可贵和空乏的是自我自身。

雅各比和雷弹头唱的歌中“悲伤的含笑”一语，就像一枚玄色太阳一样，为这种忧郁作念了注脚。太阳是黑的，关联词你却要忍不住地去看它，它用它的黑光刺你的眼，眩惑你看着它。这种忧郁的符号高出了一切，你看着它，你还很自恋，你理想的最终场合是一个死字的形象。我思把汉诺赫·列文比作基督教故事里阿谁死而复生的拉撒路——拉撒路从茔苑中走出，出当今其他东说念主眼前，世东说念主面临这样的古迹会慷慨饱读吹吗？会庆祝他重返东说念主间吗？不会的。他们只会焦躁，只会困惑，不思看他却又忍不住要看他：他是一个死东说念主如故活东说念主？他们围着拉撒路的画面，组成了寰球的一个忧郁的写真。